【盾冬】无冬之夜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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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血顺着金属指节的凹槽滑下来,他的脖颈上本来就有纵深伤。

 

史蒂夫·罗杰斯的表情痛苦而扭曲,但还不是窒息和断颈而亡的前兆。冬兵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没有力气再收紧手指。滑腻的血让他无法紧紧扣住喉部,手指一点一点滑到对方的下颌角。

 

该死。该死。

 

史蒂夫用尽力气摸到了冬兵腰上的U形环。他被卡着喉咙,脸胀成猪肝色,这样悬着根本使不上劲。史蒂夫攀着冬兵的手,把手指插进钢铁手的指缝向外掰,摸到了自己血流如注的刀伤口。他闭上眼:“巴基……够了!”

 

固定环砰的一声弹开,两人重重跌落到地上。史蒂夫控制不住地大口呼吸,听起来像是撕裂的风箱,他侧趴着咳个不停。而冬兵在一边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声,他的机械手压着史蒂夫的腿。

 

史蒂夫用手套擦了擦嘴角,摸索他的盾。冬兵试图侧翻站起来,史蒂夫咬咬牙,在那之前挥臂把星盾砸了过去。

 

振金在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还有嗡嗡的细小回音。

 

盾砸到了他的后颈,史蒂夫发誓他听见了巴基的一声呜咽。冬日战士昏过去了,他的力道够他晕上一阵子的。史蒂夫狼狈地翻身爬起来,失血让他一时间两眼昏黑,匆忙地跪下来检查刚刚砸到的位置。他托着巴基的头,微卷的长发几乎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地服帖在掌心。

 

冷冻舱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这对他的伤口止血有利——事实上,两个人之中史蒂夫才是伤得更重的那个。他迅速检查了一遍巴基的情况,除了体温略低之外,外伤尚在安全范围内。

 

史蒂夫舔了舔自己黏在一起的嘴唇,依然觉得心痛。

 

昏迷时的巴基安静极了,他蹙着眉毛,汗水从额头滚下来。史蒂夫拨开他的头发,帮他擦掉冷汗,希望让他昏过去的那下子别在梦里也叫他觉得疼。他回想巴基瞪圆的眼睛里住着的那只歇斯底里的、狠戾的困兽,意识到他们又给他洗了脑。

 

这太糟了。得知自己在岸边获救之后,史蒂夫一直相信巴基会记起他,有时甚至幻想下一次打开门的时候就会看见巴基站在门口。而现在所有好的希望都被击碎了。

 

不,至少现在他找到了他——事情还没有坏到家。

 

史蒂夫苦笑着,坐着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摸摸巴基的脸颊,知道他们不能再在冷冻舱里待下去。他把巴基拖出来,用导航和贾维斯联系。冬兵的这条手臂和看上去一样不好对付,可真够沉的,他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才带着他登上直升机。

 

史蒂夫把导航插到控制板上,贾维斯的声音正常多了。金属音色的英音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欢迎回来,队长,Jarvis为您服务。”

 

“嘿。”史蒂夫扭头说。他把巴基横抱到机舱里。先摸了摸他的颈脉,再检查他的战斗服,他从里面搜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怪不得冬兵的衣服总看起来鼓鼓囊囊的——直接丢出机门,然后帮他脱掉战斗背心,好让他舒服一点。这套衣服看起来太沉太紧,让人喘不过气。脱掉衣服后,冬兵看起来要瘦了一圈。

 

巴基的长眼睫微微颤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的面色发白,但看起来还是好多了。

 

“队长,”贾维斯提醒道,“机上有镇静催眠剂。”

 

史蒂夫一愣:“什么?不。——不,抱歉,我是说,贾维斯……”他看起来有点忧伤,“这样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催眠剂的剂量是安全的。”

 

有的时候人工智能确实执拗得很。

 

史蒂夫在机舱里团团打转,找到一个降落伞包垫在巴基脑后:“我知道……”

 

“我无法监控巴恩斯中士目前的身体状况。”贾维斯说,“队长,但是我有中士在移动舱内苏醒时的脑波。分析结果是极不稳定。”

 

“是的。”史蒂夫知道自己失败了,“他不认得我,攻击友军,一个字也不说。贾维斯……巴基把自己捆在冷冻舱里。”

 

“催眠剂可以让他睡上28个小时。队长,需要我把数据上传让Sir和班纳博士看到吗?”

 

史蒂夫看着巴基,深呼一口气,放弃了坚持:“拜托了。谢谢。”

 

他在舱内找到毛巾,给巴基擦了擦脸。他几乎全身都是渗透了衣服、沾上皮肤的干透的血。

 

尽管动作轻而又轻,注射器尖锐的疼痛还是让巴基平静的睡脸皱了起来。史蒂夫抽掉针管,按住针口,小声叫他的名字,好像寄希望于这样可以止痛。可以在梦里威胁巴基的事物太多,针管也许只是其中无关紧要的一种,所以他很快安静了,呼吸均匀,陷入更宁静的睡眠。

 

史蒂夫松了一口气。他跨进驾驶舱将直升机升空,确定航线,并要求昆式机接应。

 

“Cap,回程复仇者大厦?”

 

“不行,巴基会毁了一切的……街区更不行。”史蒂夫看起来非常疲惫,他盯着玻璃反射出的自己伤口绽开、血淋淋的脖子,“定位弗瑞的安全屋。天哪,希望他别介意。”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刚解冻的时候在那儿呆过一段时间……森林里的小木屋,巴基从小就希望能有间这样的房子。”

 

 

 

Chapter 4

 

他醒了。

 

壁炉里发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惊醒了他。冬兵在醒来的瞬间发出类似溺水者浮出水面那一秒的、短促撕裂的呼吸声。他立即清醒,像闪电一样滚到床下,背贴着墙单膝跪地,探手去摸小腿上的小刀——什么也没有,有人换掉了他的战衣。

 

冬兵无声地、缓慢地呼吸。房间里充斥着原木的气味、咖啡的香味和干净织物的味道。脚下是柔软的地毯,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叫人恶心,他光着脚,一路贴墙走出房间。壁炉快熄灭了,旁边有只黑洞洞的猫头鹰,镂空双眼里透着黯淡的火光。外面的空间满当当的,冬兵在黑暗里绕过各种家具,走到橱柜旁,从窗下的刀架里挑了一把尺寸可观的刀。

 

窗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冬兵贴在门边,一块发光的密码板硌着他的肩头。他闭上眼,将所有注意力调到听觉上。

 

一、二、三。

 

刀光一闪而过,他刺中的东西听声音像个……卷心菜?

 

“巴基,”史蒂夫放下被他挡在脸前的塑料袋,“你醒了?”

 

他拎着那一大袋东西,轻而易举地从冬兵手里截下了那把刀:“嘿!冷静些。”

 

为了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史蒂夫把刀尖指在离冬兵的颈动脉前一公分的地方。看着巴基眼里的防备,他又把刀锋往回收了一点:“我们达成共识了?……听着,你昏睡了一天多,而且太久没有吃东西,我知道你已经撑不住了。这里没人想要打架,好吗?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伤害你。”

 

对方冷冰冰地看着他,史蒂夫有点挫败地说:“现在我能把刀收起来了吗?”

 

冬兵一动不动地盯着刀尖,直到他把它插回刀架。史蒂夫把袋子放到台面上,扭头说:“这刀很快,我以前用它切吐司边。巴基,别拿着它到处跑。”

 

冬兵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回想刀伤的来由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头痛。但这个人说得对。他饥肠辘辘、饿得头昏眼花,而且觉得头痛、恶心、暴躁,不在战斗状态下几乎没办法集中精力,已经不能更糟了。

 

“巴基……”

 

冬兵猛地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近乎凶恶的表情。史蒂夫被吓了一跳,把话尾生生咽下去。他叹了口气,尽量柔和地说:“你想吃点什么吗?我托他们送了点东西来。”

 

事实上,冬兵痛恨这个人这种极尽温和、小心翼翼的疑问句,也痛恨好像他们相识一般、莫名其妙的“鹿仔”的称呼,痛恨罗杰斯闯进他觉得安全的冷冻舱,把他关在这个处处让人不爽的地方,甚至在用刀指着他之后,面对仇恨的眼神还要露出一脸伤心的表情。好极了,果然一切都还能更糟。

 

但他必须进食,需要高热量的食物。所以冬兵妥协了,接过史蒂夫递过来的罐头和开罐器,并且要求他先吃第一口。

 

巴基抿着嘴唇,盯着史蒂夫的动作以防他搞鬼,但同时做出机械的吞咽动作。

 

史蒂夫静静地看着巴基飞快地吃完整个罐头,从袋子里翻了些即食的东西,自觉地咬过一口,放在他手边。

 

“班纳博士猜测你的……行为,我是说,你的注射剂可能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它让人兴奋,好战……易怒。”史蒂夫轻声、断续地说,“但还有更多的……他们对你的大脑,嗯,做了些什么,而且可能失败了。这可能让你情绪失常,或者是有记忆上的问题。Buc……你觉得头痛吗?”

 

冬兵停止了咀嚼,看着他。史蒂夫觉得可能是错觉,巴基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他灰蓝色的眼睛湿漉漉的。

 

史蒂夫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说:“我现在去把灯打开,成吗?台灯在那边,不是很亮。”他把沉默当做默许,开了灯后,又往壁炉里添了一点柴火,“这些都不是问题,布鲁斯和托尼会想办法解决的。现在你只需要休息,我们在神盾的安全屋,这里没人能威胁到你。”

 

冬兵用牙齿机械地撕扯肉块,史蒂夫忽然说:“巴基,他们叫你什么?”

 

他没有期待巴基的回答。自从冬兵从冷冻舱醒过来开始,他就没有听过他说一个字。但巴基还是开口了,含混不清的,带着一点俄语的口音:“资产。”

 

“资产?我不能这么叫你。”

 

巴基抬起眼,硬邦邦地说:“你是我的任务。”

 

“是。”史蒂夫说,“是的。但你已经完成它了。”

 

巴基重新低下头,撕咬那块牛肉。

 

他没有再多的第三句话。

 

史蒂夫动了动嘴唇,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那些残忍的措辞听起来柔和一点,史蒂夫看到冬兵对巴基这个称呼的不悦,他甚至排斥自己的名字。班纳联系他的时候,托尼也告诉了他关于史密森尼监控的事。这让人疑惑和悲伤,但至少也让人充满希望。巴基会想起来的,只是需要再一次。

 

冬兵做了最后一次吞咽,而且没有拒绝史蒂夫递来的水,也没有要求他喝一口以示安全。但他把玻璃杯放在一边,目光重新落在史蒂夫的身上——看上去又和之前一样警觉、一样危险,让史蒂夫觉得他会随时跳起来,跟他干上一架。

 

“我想你最好还是回床上休息,现在太晚了。明天,明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给你吃点热的食物。”史蒂夫探身拿走他手边的包装纸和杯子,感觉到冬兵因为他的靠近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就坐在这儿,你从卧室里一眼就能看到。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你很安全,好吗?”

 

冬兵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视线甚至没有晃动一下。

 

史蒂夫只好苦笑。够了,巴基今天已经跟他说了五个字。

 

说不定这就是史蒂夫·罗杰斯一天的配给。

 

*

 

史蒂夫放弃了坚持,知道自己不可能强迫巴基做任何事。

 

他妥协地小声叹了口气,攥着那团包装纸站起身,也带走了那个玻璃杯。冬兵用视线一直跟着他。当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张休闲毯。

 

巴基穿着可笑的花格睡衣,仍然保持着一个战士的坐姿,以守夜人一般警惕的眼神看着罗杰斯。史蒂夫在这种并不友好的审视里抖开毯子,铺到他膝上,这让冬兵露出一个无比别扭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它拂开,然而又并不知道从哪里落手。

 

史蒂夫坐回对面的单座沙发上,同样搭上一条毯子。他从茶案上拿起一本书,在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说了晚安。

 

半个钟头之后,史蒂夫睡着了。

 

冬兵被书掉落在地毯上砸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仿生臂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钢鳞,发出金属机械摩擦的声音,提醒他有多久没有做润滑。

 

巴基从回潮的记忆碎片堆里醒过来,抬起眼睛观察史蒂夫。看来那声音一点也没打扰到他。罗杰斯太疲惫了,他歪在沙发里,睡得像个闹了一整天的孩子,长得离谱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像个婴儿般无辜。

 

这样的毫无防备让冬兵感到露骨的轻蔑——他有足足二十种办法让史蒂夫在睡梦中死掉,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

 

他动了动身子,那张毯子滑到地上。冬兵盯着那团柔软又暖和的东西,这种束缚对他来说比铁镣还要有压迫感。巴基静悄悄地站起来,而史蒂夫歪着头,发出听不见的梦呓,对此一无所知。

 

冬兵趁着难得的机会检查了整个木屋:窗户锁死在墙壁上,打破这种防弹玻璃需要一整梭机枪子弹;门和木板下面的墙壁是同样的材质——蜂巢六边形的墨色金属板;开门的触显要求十六位密码。

 

他站在窗户前,看到了几步之遥外的湖水、芦苇丛,和这之外重重叠叠的松木林。树木遮掩了触显上显示可开关的激光围墙,他只能看到无月夜下的一团团黑影。

 

冬兵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星盾随便地倚在一把餐椅上,他只看了一眼,然后从柜子里拿走了一把足够锋利的餐刀。

 

壁炉里发出的噼啪声又把他吓了一跳。冬兵回到他的沙发上坐下,犹豫要不要把毯子捡起来,但最后还是把它踩到拖鞋下面。他分不清哪一个更让他觉得恶心:光脚踩地毯、穿史蒂夫拿来的毛拖鞋、还是盖又软又暖的毯子。

 

他想起洗手池上面的那罐枪械润滑剂。

 

忍忍吧,胳膊,明天再说。

 

冬兵看着对面史蒂夫睡着的样子,试着放松自己的坐姿。但他没办法把自己像螺钉套螺母那样嵌在沙发里面,没有看上去那么舒服。而且也不可能睡着的,头太疼了。

 

*

 

史蒂夫醒得很早,可见他还保持着军人的良好作息。他揉揉眼,从地上捡起散着书页的小说,愣了一下也捡起巴基的毛毯。冬兵像是维持着昨晚的坐姿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目光直直的锁在他身上——或是说锁在他的要害身上。史蒂夫责怪地轻声说:“你应该起码睡一会儿。”

 

他清楚地知道不会有回答,就像知道冬兵不杀他的原因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发现自己不可能从弗瑞的安全屋里走出去那样。

 

巴基需要治疗,身体和心理都要。这些他可以找朋友们帮忙,但事先史蒂夫要确认冬兵能感知到他们的好意并且乐于接受。在一切之前,至少要让巴基知道些他理应知道的东西。史蒂夫希望有一天巴基会愿意和他交流,并且表达他自己的意愿。跟这些相比,找回记忆倒没那么重要——“你行的,罗杰斯。”他望望窗外的晨雾,对自己说,“你们有的是时间。”

 

好在令史蒂夫欣慰的是巴基永远不拒绝食物,而且并不关心他做出的东西味道有多糟糕。

 

冬兵坐在餐椅上等他的第二个煎蛋。史蒂夫在抽油烟机的噪音里忽然说:“乐意跟我谈谈你的名字吗?”他关掉那个嗡嗡的机器,把蛋送到巴基面前的碟子里,转身去开冰箱,“你需要一个身份……而且本来就有。如果他们把你当做资产,那不对,太侮辱人了。这里有树莓汁、牛奶和运动饮料……喝牛奶怎样?”

 

不。冬兵沉默地说。史蒂夫没听到,将牛奶杯放到他手边:“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美军107陆军师中士。不过这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就不挂在军队里,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人。但名字总是必要的。”

 

冬兵想起皮埃斯,想起习以为常的、将他物化的对待。武器不需要身份和人格。他摸了摸玻璃杯壁,凉丝丝的,他忍着奶腥味尝了尝——喝一口牛奶不比接受一个身份更简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别人的故事。其实我本来想说,曾经大家都叫你Bucky,但这没什么意义。”史蒂夫说,“只要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说到底……巴基也不是个糟糕的名字,不是吗?至少我不愿意叫一个活生生的人资产。”

 

冬兵推开那杯牛奶,不置可否。史蒂夫·罗杰斯真是话太多了,总有一天他会教育他这种习惯上战场是会送命的。

 

“巴基,我只是不希望冷冰冰地跟你说话,只用你和喂的那种。”

 

冬兵吃完他的煎蛋,抬起头,瞥了史蒂夫一眼:“给我润滑剂,卫生间里的那个。”

 

*

 

“我想你可能要我帮忙。”

 

冬兵用手臂不友好的机械校准声和凶狠的表情回答了他:不。——他有些厌倦史蒂夫的循循善诱。好像以为他不知道这样的小心只不过是因为担心不知道哪个字眼就会触发冬日战士的开关,而把现在的平静砸个稀烂。

 

他垂下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捏着那罐润滑剂的机械手上。现在他试着用自然手拧开那个瓶盖,但两只手没法不一齐用力。这就有些难办,因为他的仿生胳膊被设计为拥有在三秒内捏碎人类骨骼的握力,只要他稍微捏合一点,就可能把整个罐子挤成一块废铁。

 

巴基动了动手指,史蒂夫假惺惺的关心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他的笑话,这让他恼羞成怒。本来他可以用更小心的方式打开这个罐子,但最终一切还是以另一种粗暴的结局结束了:铁罐扁下去,形成一个不可能在桌面上放稳的形状,而一部分润滑剂溅得到处都是,冬兵在一片狼藉里沉默地看着他的胳膊,脸再一次黑得像只浣熊。

 

“没事的巴基。”他听见罗杰斯低声说,“你只是还不习惯。”

 

冬兵没什么反应,他撕掉睡衣的左手袖子,开始用润滑剂涂抹金属义肢上的每个关节和机卡。那只手配合地随着他的动作移动钢鳞,有时金属覆片弹出来,露出里面更复杂的结构。冬兵看着他的手,眼里的感情就像看一把惯用的冲锋枪或者匕首刺,而不是会有感觉的、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手指则更精细,每一个关节处都最少有三片钢圈灵活缓冲。指腹饱满,看上去就像一副制作精良钢铁的盔甲,覆在肉身的肢体之外。史蒂夫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内脏正以一种撕裂的方式作痛——他在落入深谷的时候就失去了那只手,不管是因为摔伤还是冻伤,都永远地失去了。

 

“会痛吗?”他问。

 

冬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给他植入过触觉神经模块,但大多数时候是关闭的。九头蛇研究过没有触感是否会影响力度的精准,但最后还是认为一条不知道疼痛的胳膊在战斗中作用更大。没人关心疼痛对冬兵的概念,毕竟他的运行就建立在痛苦上,他们用电击破坏记忆,冬日战士才得以高效地、心无旁骛地完成任务。

 

他简直不懂罗杰斯干嘛对诸如名字、身份、疼痛和舒适度这类无关紧要的闲事这么在乎。

 

史蒂夫·罗杰斯的目的非常混乱。冬兵在心里总结,他根本摸不清罗杰斯想干什么。

 

冬兵握紧拳头再松开,银鳞从肩头开始顺序往下咬合校对,覆片像浪花一样一一翻过,直到手指,发出流畅、机械的嗞嗞声。

 

他的右手沾满了滑腻的润滑剂,史蒂夫递来毛巾,告诉他该去洗个手。冬兵用冷水冲洗手掌的时候,透过镜子看到史蒂夫站起身收拾整个餐桌的狼藉和那个没法再用的罐子。

 

不。——这只是另一种方式的监禁,他用不着理解更多了。

 

 

 

Chapter 5

 

巴基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空洞的凝视上。

 

他长久地盯着一个物体。沙发的拼接花纹、茶几上的半截蜡烛,更多的时候是猫头鹰雕空的双眼,可能连带着里面跳动的炉火。他窝在开始的沙发里,大多数时候像块石头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冬兵尽可能的模拟关机状态,以期将整个人放空来缓解痛苦。然而现实是精神混乱无时无刻不在,他无法完整地思考和回忆,在头痛折磨下接连几天无法入睡。而且状况在不能用暴力麻痹自己的时候变得更糟。

 

故障无法排除,只有冷冻舱能结束一切,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冰封休眠。

 

史蒂夫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用相当的时间坐在巴基身边。一部分时间看书,有时候翻出以前的素描本。

 

史蒂夫那时刚解冻,没法稳定情绪画完整幅作品,素描本里几乎全是构图潦草的草稿。前几张是七十年前的战场和街区,后来就渐渐变成了安全屋周围的景物速写,像是湖上的落日、或者冬天的雪松习习。他也画过巴基,只有一幅。

 

史蒂夫坐在冬兵身边,用沉稳的线条盖住原先的轮廓,擦去五官,不厌其烦地一笔一笔勾勒巴基半长了的头发。

 

冬兵对此一言不发。

 

“我曾经的朋友。”史蒂夫看到他的余光落在素描本上,就解释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生都熟识。后来战争爆发了。”

 

他没再接着讲下去,而把本子和笔都放在一边。史蒂夫偏过头,看着冬兵的眼睛:“巴基,你这几晚都没睡。”

 

“门没有上锁,激光围墙也从来没打开过,你的战斗服就放在卧室里。我不会强迫你留在这里,巴基,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史蒂夫温和地看着他,“我说过,没人会伤害你,这里很安全。”

 

“他们又给你洗脑了,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但上次你认出我是任务。”他接着说,“那么你还记得波多马克河吗,你救了我?”

 

冬兵皱起眉头,不是这样。

 

史蒂夫坦诚、缓慢地说:“那之后我就决定去找你。如果你还记得刚苏醒之后的事……我击昏了你,注射镇定催眠剂之后,你睡了28个小时。史波尼克发生的一切让我决定带你来这儿,安全屋很偏僻,在这里你会平静下来的。我希望你能想起点什么,或者试着接受我,帮你度过这一切。”

 

“我知道这肯定让你不安了,但是巴基,你不能这样,没人能不眠不休地坚持这么久,你会垮掉的。”

 

过了很久,他听到冬兵一字一字地说。

 

“头。”

 

“头太痛了,我没法睡着。”

 

*

 

组织和他通过任务指令沟通,常用词汇只覆盖三个内容:确认、任务完成和任务失败。如同设计计划中的,语言交流并不是冬兵的擅长领域。洗脑醒来之后,他更需要花大部分的注意力在调遣词汇上,才能把它们组成结构粗糙的句子。况且就描述自己感受这一方面来说,他从没有任何经验。

 

这让他看上去有点茫然,双眼雾蒙蒙的,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史蒂夫离开座位,缓慢地在冬兵身前蹲下,他抿了抿嘴唇,感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为什么会这样,巴基?”

 

冬兵困惑地看着史蒂夫——他探出手指,几乎要碰到巴基的手了。

 

冬兵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了敌人的视野内,巴基的表情被霜冻住了。

 

史蒂夫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但来不及后悔。反射动作在他的头脑运作之前架下并打飞了那把不知从哪里抽出的餐刀,史蒂夫抓住冬兵的手,急道:“巴基,别!”

 

冬兵愤怒地低吼。他拧住那只手卸力,猛得把罗杰斯推翻在地上。

 

史蒂夫碰倒了高几,冬兵在他站起来之前用臂弯勒住了他并把整个人甩翻过来,维持着环臂绞杀的动作从机械臂上抽出了隐藏的钢丝锯。

 

空气被唰得撕裂开。

 

史蒂夫在绞索压死神经和血管之前抓到了它。两个人的臂力不相上下,冬兵自己的手掌也被割坏了。

 

——他用匕首划伤他的脖子,用金属臂扼住他的咽喉,现在是钢丝锯。

 

他俩在十秒钟之内就掀翻了周围的全部东西。台灯落在地上,沙发倒地的声音响得吓人,他喝水的玻璃杯摔得粉碎,打湿了史蒂夫没有画完的素描。史蒂夫向后把冬兵撞到壁炉架上,两个人都是一阵闷哼。钢丝锯从巴基手里滑脱,被罗杰斯抓住甩出去,不知打碎了什么,发出破裂的响声。

 

史蒂夫的上肢完全脱力,他摇摇晃晃地站直,费了很大力气才抬起手捂住脖子。血渗出来。

 

缺氧的感觉持续了几分钟,他才找回一点身体的支配权。但既不能咳嗽也不能说话,视线也有点模糊,史蒂夫看着巴基,徒劳地张了张嘴。

 

后者背贴着墙壁,露出惊恐、破碎的表情。强悍危险的冬日战士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史蒂夫记得这个表情。和那时一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个人负伤搬走了压住他的钢筋,于是他挣脱出来把他打倒在地。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正确合理:任务完成。他为人类的事业奉献一生。

 

冬兵惶恐地盯着史蒂夫,同时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

 

他很怕,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史蒂夫做了好几个吞咽的动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巴基……”

 

“没事了,巴基。”他踉跄地走近几步,向他伸出手,“没事了。”

 

巴基颤抖着,但没有再动。他容忍史蒂夫用手触到了他的手臂,接着是整个手掌。史蒂夫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以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地摩擦:“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你只是头痛,不是刻意的。一切都很好,好吗?一切都很好。我们会没事的。”

 

他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也分不清那种温热的感觉究竟是来自于鲜血还是体温。

 

史蒂夫说:“没关系。我会陪你直到最后的,记得吗?”

 

*

 

巴基沉默地坐在餐椅上。

 

史蒂夫找来了医疗箱给他处理伤口。没那么严重,但血偏偏搞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地翻倒打碎的家具,让他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斗累了的野兽。

 

史蒂夫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心疼和懊恼,他不得不收起喉咙里的低吼,允许罗杰斯握住自己的手并帮他消毒缝针。

 

“我很抱歉,巴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下次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只是太心急了。”史蒂夫垂着头,动作平稳而小心,尽管他仍然是伤得更重的那个,“但你也没告诉过我这只手上还有这样的零件,我还以为我已经把你那些小玩意都拿走了……”

 

冬兵知道,史蒂夫不停地说话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他已经打了一针麻醉,而且伤口根本无关痛痒,他厌烦他的小题大做。

 

巴基盯着史蒂夫新伤叠旧伤的脖子,近乎狰狞的伤口已经自己止住了血。他还没来得及擦掉血迹,看上去很吓人。

 

“现在你还愿意跟我谈吗?关于头痛的事?”史蒂夫心平气和地问。

 

冬兵皱起眉头,他在这个人面前暴露的弱点已经够多了。

 

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任务汇报”式的问题,笼统的头痛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精确的描述词。冬兵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只有一个概念:故障,而故障的最终解就是洗脑冰冻。他的运作保持着点对点式的简单。

 

史蒂夫已经将他的伤口弄好了。巴基收回手,盯着那条横贯整个掌心的、丑陋的细线,然后将它攥紧。

 

“嘿,轻点,别让线开了。”史蒂夫被吓了一跳。

 

冬兵看着他把手掌覆在自己的拳头上。凶兽藏起猬甲,露出最柔软的腹部,也许史蒂夫不能理解,这已经是一个杀手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

 

冬兵张开嘴。史蒂夫看着他,慢慢地收紧掌心。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史蒂夫知道这也许会花费很久,巴基需要适应、准备和接受这一切,但好在他总有四倍的耐心去等。

 

“我……不知道。”他的字句像是含在口腔里的嗫嚅。

 

“有东西,在脑子里。”

 

“……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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