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无冬之夜11-15

目录

——

*

 

他从冷冻舱里醒来。

有人正在帮他擦拭全身的黏液,拔下插进皮肤的输导管。他们穿着防寒服,而他全身赤裸——破冰刚刚完成,他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变成雾霰弥散在空气中,肌肉仍然僵硬,但不觉得冷。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置于一座高墙之下,研究者不见了。

墙砖随着他的挣扎裂出第一条细缝,并且像蛛网一样延伸、延伸,伴随着噩梦般的嗞嗞碎裂声。他惊恐地挣扎、怒吼、徒劳无功地扳动固定环,然而一切还是发生了:高墙在他面前轰然倒塌,咆哮的记忆决堤而出,一个瞬间便将他席卷入内。

一场记忆的洪水淹没了他。

 

“巴基!Buck,醒醒,拜托,巴基!”

 

冬兵的双眼终于有了焦距,他喘息着,胸膛起伏,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史蒂夫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肩头,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慢慢平静下来。巴基的脸孔就像个死去的人那样呈现出衰败的灰白色,史蒂夫不能确定在他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那让他非常痛苦。

 

史蒂夫尽可能的打起精神,用安慰的语气说:“你看起来太糟了。巴基,现在上床去吧,不管能不能睡着,哪怕只是试一试。”

 

罗杰斯根本不能理解。

 

这种想法让冬兵感觉到孤立无援,继而点燃了他的怒气。他已经剖白了自己,但没有人能进入他。怪谁呢?他根本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能逼迫别人光从脸上就看到他经历的一切。这让怒火蔓延了,烧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咬紧后槽牙。史蒂夫立刻感觉到巴基情绪的紧张,然而他并不知道冬兵的挣扎,只是以为巴基讨厌床铺,就像他不喜欢地毯、毛巾、拖鞋等一切柔软的东西那样。

 

“不可能。”冬兵恶狠狠地说。

 

“可能的,巴基。”史蒂夫平静地答道,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疲惫,“我有个办法,记得催眠剂吗?就算是靠着药物,你也需要睡眠。”

 

冬兵永远不可能把自己置入一个毫无防备的境地。他用眼神告诉罗杰斯:想都别想,没有第二次。

 

史蒂夫露出微笑:“巴基,你检查过这间屋子,对不对?”

 

“房子外面有个小湖,以前我划船去湖心写生。如果累了,就在船里睡上一觉。”他站起身,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注射剂,“现在。你锁好门,打完针之后休息一晚,我去给你画幅今夜的星空,然后我们明早见,一起吃个早饭。怎么样?”

 

冬兵的表情松动了。史蒂夫找到最小剂量的那一支,放到桌子上:“Deal?”

 

现在是一月。虽然屋子里的炉子一直烤得人暖烘烘的,但外面已经到了该下一场大雪的时候。

 

巴基看着史蒂夫的眼睛,然后迅速垂下视线,像是被他温柔无害的蓝眸子刺伤了。

 

“Deal.”他站起身,走向卧室,没有带上那支针管。

 

*

 

“它能让你睡八个小时。”史蒂夫看出冬兵的不情愿,但还是把被子拉起来,给他盖了个角,“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我保证。”

 

他帮他按住针口:“晚安,巴克。”

 

镇定剂的药效很快,只过去半分钟,巴基的呼吸便开始变得绵长而缓慢。

 

固执了几个日夜之后,冬兵终于睡着了。凛冬消散,睡脸安详得如同在他记忆之中。

 

史蒂夫筋疲力竭地坐在床边,笨拙地帮他掠起碎发。巴基皱起眉头,他从小就这样。史蒂夫看着他,一动不动,任时间把他凝铸成一座过去的雕像。

 

很少这样,他不常看着巴基入睡。在布鲁克林的那些年岁里,他才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个。当他被哮喘和重烧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时候,是巴基坐在床边帮他掖好被角、擦掉冷汗、拨开汗湿沾在额头上的头发。

 

十多岁的巴基·巴恩斯放弃了学校的操场,姑娘们的公园,和一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都新奇得值得去探索的东西,而把自己捆在破公寓的阁楼里,史蒂夫·罗杰斯床头的那根柱子上。

他经常在醒来的时候看见巴基,那颗毛茸茸的棕色的脑袋揉在他的床头,睡姿别扭得不像话,却比他还要睡得香。他坐起来,巴基会被他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惊醒,揉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傻气的、没睡醒的笑容。然后他们坐在床上喝萨拉做的汤,她才上夜班回来,疲倦地把两个孩子都抱到怀里。

后来她再也不上夜班了。因为有一次巴基夜里陪在史蒂夫身边,过上了他的病毒发热。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的巴恩斯被这场病折磨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有好转,吓坏了两家的大人。史蒂夫刚下病床就要去看他,萨拉拦不住,只好带着他去敲巴恩斯家的门。

那时巴基就躺在床上,蹙着眉心。史蒂夫在他床边跪下,去看他的脸,也没有让他醒过来。他睡了挺久,睁开眼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史蒂夫?”

史蒂夫握住他的手,他烧得那么严重,手却冰凉的:“你来这儿干嘛?嘿,我再把病传染给你,咱们谁都别想好。”

“巴基,我很抱歉。”

“你道什么歉?”巴基露出笑容,“史蒂维,你不知道我有时候多想帮你生病。你这个笨蛋,随便什么小流感都能倒在床上那么久,看得我着急。”

他喃喃地说:“痊愈、呼吸、跳动心脏,这些怎么不能两个人一起做呢,就能快点儿。”

“说什么蠢话,你好得可也算不上快。”

巴基笑了,十多岁的巴恩斯已经能用这样的笑容迷倒布鲁克林一整个街区的女孩儿了。

“快点,”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亲我一下。”

“能让你好得快点?”

“立竿见影,甜心。我保证,马上就好。”

 

史蒂夫俯下身子,吻了吻冬兵的嘴唇。

 

chapter 6

 

安全屋的网络由内线连接到神盾局,现在,线路接通的是复仇者大厦。

 

“Welcome home, Cap.”贾维斯问候了他,并帮他把视频连到实验室。班纳和斯塔克坐在一起说着话,托尼敲开随调薄板,跟他挑眉打了个招呼,而布鲁斯推了下眼镜,好脾气地说:“我猜,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睡觉?”

 

“在催眠剂帮助下。”

 

“噁,那太糟了。”托尼的椅子左右晃了晃,“不过我喜欢。嘿,你猜怎么着,我嫉妒死他了。”

 

班纳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屏幕:“哦,天啊。史蒂夫,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没什么,刚刚巴基受了点刺激。”史蒂夫随即补充,“我的错。”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语气不对劲,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他真的好多了。跟我说了不少话,胃口也不错。”

 

托尼歪着头对班纳说:“看这个可怜的老头。他一定把‘滚’和‘Fuck you’全算进去了。”

 

“别这样,托尼。”布鲁斯因为他百无禁忌的玩笑话皱起了眉头。

 

史蒂夫完全没在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然后继续说:“我跟他谈了几次。看来他们重新给他洗过脑,不过巴基还记得以前的一些事情,关于任务的。”

 

班纳表示明白:“看来是洗脑机制出问题了。”

 

“是的,他还告诉我他头痛到睡不着,至于为什么……”史蒂夫想了想,“他说有太多东西在脑子里。”

 

“记忆紊乱,意料之中。他还有说别的什么吗?”

 

“我不敢问了,他看上去不太好。而且巴基很难讲些具体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说很短的句子,或者是词,也很少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集中不了。”

 

“听起来有点像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山姆约个时间吧,他人挺不错的。”

 

“我会的。”

 

“……Cap,我其实不算是这方面的权威,”布鲁斯沉默了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上去更靠近了一点,“不过以一个医生的角度来看。我想巴恩斯现在的状况不可能光靠安慰和耐心就能改变。洗脑给他的大脑造成了伤害,他需要更专业的检查、分析,可能最后还要动两个手术,吃几个周期的药。”

 

他以学者式令人安心的温和说:“史蒂夫,你应该明白,不管什么样的伤痛,都是越早治疗越好的,对吗?”

 

史蒂夫当然知道。他并没有刻意绕开这个问题,他只是太担心了。巴基甚至没有完全对史蒂夫放下戒备,破坏力也一如既往的惊人,这绝不是让他经历一次检查的好时机。

 

“一点都不像你,罗杰斯。”托尼眯着眼睛看他,“你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史蒂夫和他隔着屏幕对视了几秒钟。谢天谢地,他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找回了美国队长式的笃定。

 

“他还会睡八个小时。”

 

“时间有得是。只要你需要,我现在就可以联系实验室和医疗组。”

 

“我欠你们一次。”

 

托尼·斯塔克又露出了他那种花花公子满不在乎的笑容:“谁知道呢,队长有令。”

 

*

 

史蒂夫关了显示屏,去洗手间处理自己的伤口。

 

他对着镜子缝针的时候必须仰着头,但那会扯到脖子上的伤口,新的鲜血又淌出来了,史蒂夫只好耐心不足地随便敷衍几针,再擦干血迹,让它看起来勉强不那么吓人。

 

他沉默着一个人把客厅收拾回原样。沙发翻正,高几摆好。他甚至用杯垫盖住了茶几上被砸出的小缺口,然后把玻璃杯、花瓶的样式花色记到购物单上。史蒂夫希望巴基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原样。改变是会带来不安的,对这个,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解决了这一切之后,史蒂夫回到电脑桌前,重新打开那盒就放在桌面上的注射液。

 

天已经有些微亮了,像是珍珠的颜色。再过两三个小时巴基就会醒来。

 

“我说过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很抱歉。”

 

他轻轻地说。冬兵和原先一样睡着,金属臂压在被子上。史蒂夫吻了他的额头,蹲下来握住他被褥里的右手:“但我也保证过,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么?”

 

他帮他注射了第二管催眠剂。冬兵丝毫没有感觉,动都没有动一下。

 

“巴基,我慌极了。”史蒂夫看着他的睡脸,很久很久之后才说,“我得道多少个歉你才会原谅我?”

 

*

 

“我猜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托尼说,“换做是我我就不原谅。安全屋根本架不住你们两个打起来,直接去大厦吧,我划五层训练场给你们,打坏的东西我买单。”

 

托尼干脆把整个椅子旋过来,看着史蒂夫说:“怎么样?只要你答应让我之后研究下他的左手。”

 

“你以后可以自己跟他谈,巴基说不定会愿意的。”

 

“得了吧。You know what?”托尼摆了个手势,“他跟罗曼诺夫超像。”

 

布鲁斯抱着手臂,终于看不下去了:“托尼,你能安下心来工作吗?”

 

托尼撇嘴,敲了敲自己胸前的反应堆:“讲真的,伙计们,我给自己换心脏的时候都没像现在这么专心过。”

 

班纳看上去完全放弃了,史蒂夫仍然是那脸凝重的表情。他只好重新转回去,安分地坐着,让自己看上去比平时更可靠一点,同时百无聊赖等着显示屏上的进度条走完。

 

只有一个医疗员留了下来,在躺椅的另一端检查营养剂的输注。巴恩斯躺在那里,颈部插了不少导管,其中有一部分连接在后脑上——他被检查出脑内植有控制芯片,属于班纳的那部分完成了。而托尼要做的是把那片小东西销毁、或者让它再也无法工作。

 

九头蛇的技术有效而粗暴,但并不是多大的难题,他甚至可以导出并破译它的字符串。托尼的实验室里还有他们的另一种控制模型,似乎是脱胎于此的机械追踪眼球,然而意志挟制显然比精神控制更下了一个档次。

 

“别苦着一张脸了,史蒂夫。”托尼在触显上敲了敲,“要给你来个甜甜圈么?”

 

*

 

冬兵睡了整整四天。

 

除了花费在路程上的时间,他经历了一次全面的初期检查,并销毁了脑内芯片。过程很漫长,催眠剂只起了一部分作用,在初期托尼不得不利用原有的芯片编程来保持他的休眠,后来他们又用了大量的麻醉。

 

“他醒来时会感觉到的。靠着营养液和麻醉剂度日,身体会有很明显的反应。就像托尼说的,起床气可能会比较……比较棘手。”班纳对他说,“你最好做好准备。”

 

他示意医疗组跟着斯塔克走,然后在实验基地的入口处拦住了史蒂夫。布鲁斯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跟史蒂夫一样,他这几天也基本没合过眼。

 

“巴恩斯脑内的那枚芯片必须得拿出来,但现在他的状态还没到能接受开颅手术的程度。”班纳之前很少有和史蒂夫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看上去他已经把巴基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责任,“我们时间不多,二期检查和手术都得尽快进行,问题只在于他能不能配合。”

 

“我会想办法的。”

 

“控制程序销毁后他的痛苦会缓解一部分,会不会有残留反射还说不准。但只要拿走那些指令,他就有希望恢复自然人的意识。这意味着他开始可以自主思考,尽管可能需要花点时间建立起安全感。”

 

科学家有些时候的确不会润色事实。史蒂夫不得不接受,在他们眼中,这些天来他面对的其实只是一件移动兵器。

 

布鲁斯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我是以医生和科研者的身份跟你说这些,队长。”

 

“但你的朋友也要告诉你。想想这些天——巴恩斯中士一直在一副钢铁躯壳里挣扎,他的潜意识在七十年的折磨间都没有被九头蛇完全泯灭,这对受着精神控制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记忆不可能被拿走。所谓的洗脑只是用电击的痛苦来阻止回忆,人下意识地为了保护自己而把记忆藏到更深的地方,但这不表示它们消失了。”

 

“他已经想起了你一次,我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看上去有点局促地拍了拍史蒂夫结实的肩膀:“我让他们给你带了个方便点的医疗包。我知道你的体质不会留疤,但那看上去也太糟了。”

 

布鲁斯和他耽误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史蒂夫登机的时候托尼看他的表情就有点儿玩味。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保持着那种欲言又止的状态,其实不管托尼是要拿巴基还是布鲁斯跟他开玩笑,史蒂夫都不会吃惊。

 

但他也没想到托尼在飞行中就这么摘掉耳机,把整个驾驶座椅都转了过来。

 

“班纳只在专业范围内才稍微有点话说,”托尼把他的手肘搭在扶手式控制杆上,“我真是想不通你们刚才都聊了些什么?”

 

“……他人非常好。”

 

“嘿,干嘛一脸这种表情!”斯塔克无辜地扬着眉毛,探手按了自航键,“飞机不是有贾维斯在开嘛。”

 

 

 

Ⅱ    长 夜

 

Chapter 7

 

冬兵渐渐恢复了意识。

 

大剂量麻醉遗留的压抑和恶心感涌上喉头。

 

八个小时。身体帮他拆穿了这个拙劣的谎言。他感到四肢乏力,甚至没有力气撑开眼皮。尖锐的疼痛感顺着脊椎蔓延上来,一直爬到脑后。

 

相似的记忆出现了。

 

冬兵偏过头,看见有人在处理他断臂上的腐肉。这一动让他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插满了细管,拿着针和棉签的人也被他的清醒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撞到器材车上。佐拉推开那个人,站到手术台前,他喜剧小丑似的脸在聚光灯的照射下看起来阴魂不散。

“詹姆斯·巴恩斯中士,对你的改造早已开始。”

“你将自愿植入控制芯片,安装仿生义肢,接受电击洗脑和冷冻封藏。你将成为九头蛇的宝贵资产,为人类的事业奋斗终身。”

佐拉的声音既嘶哑又尖利。巴基张开嘴,然后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像被撕碎一样的声音。

“HAIL HYDRA.”

恐惧淹没了他的全部意识,他浑身发抖,却又动弹不得。手指用力地蜷缩着,柔软的织物填满了他的掌心……

 

那是安全屋的床单。

 

巴基舔了舔枯焦的嘴唇,完全醒了过来。

 

刚才的噩梦让他像浸到水里一样浑身都湿透了,他费力地张开眼,看到尖顶的房梁和暖黄的吊灯。他睡在绵软的床铺里,盖着被子,被棉花团似的枕头和抱枕包围着。卧室窗户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光线昏暗,已经接近傍晚,而且一片白茫茫的。外面下雪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抬起手确认那里没有输管,但在脑后摸到了口径不小的针口。巴基歪过头,看到床边柜上放着他应该已经摔碎的、完好的水杯。

 

他听到史蒂夫在外面忙碌的声音,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味。浓郁、芬芳的,欺骗的味道。

 

“巴基?”罗杰斯蹲在烤箱前,但还是在他靠近之前发现了他。史蒂夫一边笑着一边回头:“你醒得有点晚。我给班纳打了好几通电话,但他说你没事,只是多睡了一会儿。”

 

巴基站在那里。史蒂夫怔住了,他穿上了卧室里叠放的那套战术装甲。

 

冬兵看着他,那并不是在看一个朋友、敌人、或是背叛者的眼神。史蒂夫和他对视,勉强地勾着嘴角,声音平稳而温和:“还疼吗?”

 

冬兵的眼睛里空白得什么感情都没有。比起之前极力掩饰的狂躁和不安,他看上去平静又危险。

 

史蒂夫慢慢站了起来,巴基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抬高。他摘掉隔热手套,尽量柔声地说:“班纳和托尼帮你做了检查,针口会有点感觉,但很快就会愈合了。”

 

“九头蛇在你这里植入了一块芯片。”史蒂夫侧过头揉了揉后脑的一块地方,“你的头痛就是因为这个引起的,所以我们把它关掉了。”

 

“巴基,我们只是想要帮忙。”

 

冬兵对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听不懂、又像是根本没在听。

 

他的表情只在史蒂夫说“九头蛇”的时候有过一次几不可见的波动。

 

“我很抱歉,对不起,求你原谅。”史蒂夫恳切地、几乎是难过地看着他,“我加了催眠剂的药量,我知道我不该辜负你的信任的。但是巴基,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

 

“从现在起没人能再控制你,你是你自己。巴基,你现在安全了。”

 

史蒂夫觉得自己像是窒息了,冬兵看着他,眼睛像一隙幽深的山谷。

 

细微的机械声撕开了两人之间胶着的空气。

 

冬兵动了动他的手指。

 

*

 

匕首刺钉在罗杰斯的脚前,紧紧贴着鞋尖。

 

冬兵威胁地看了他一眼。史蒂夫看上去像是被人在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表情苍白而痛苦。巴基看着他,皱紧了眉头。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记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晰过,最近一次苏醒过后混乱的东西全部归了位。大量确实存在过的事情填补了曾经的空白,他开始模糊地记起自己做过什么,想起阿尼姆·佐拉、亚历山大·卢金和皮埃斯给他的指令,他杀人、接受洗脑、接着被冰冻。

 

还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数次的改造手术,连满全身包括头脑的导管,冰冷、扣着束缚带的手术台。他们给他植入作用不一的芯片,换掉整个脊椎,在他身上实验血清,不管成品还是半成品。记忆里不乏各种各样的设备,一些用来束缚他,还有一些用来让他乖乖听话。

 

这些回忆冰冷而真实,不像是捏造的。但身上的穿刺针口也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不要放松警惕。

 

冬兵决定在搞清楚一切之前,不再相信任何人。

 

现在没有人可以再控制他了。

 

冬兵紧紧绷着唇线——只要史蒂夫流露出哪怕一丁点阻挠的意思,他就把下一把刀钉在他的脚面上。

 

他知道史蒂夫搜过了他的战斗服,但他总是有更多的暗兜。

 

冬兵嘶哑地压低了声音:“别跟着我。”

 

*

 

湖水冻住了,靠近岸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层。史蒂夫提到过的小船倚在岸边,船舱看起来很窄,巴基想不通他怎么才能在里面躺下来。船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看起来这场雪应该已经下了不短的时间。

 

冬兵觉得冷。他刚走出木屋的时候就打了个冷战,感觉像是回到了苏联。

 

他在那里训练。从54年起,他们教他如何使用他的左手,告诉他如何暗杀、生存和格斗。那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伴随着孤独、疼痛和濒临死亡的感觉,冬兵试着想些别的,但他还是觉得冷。

 

雪很快覆上了他的肩头,融化的雪水将他的睫毛打湿了。树林挡住了一点凛冬的风刀,但干燥的朔风还是切割着他的皮肤。冬兵的背影看上去很单薄——他确实瘦了很多,双颊轻微地凹陷下去,几天的折磨将他的体力全耗空了。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松上时不时地掉下蓬松的碎雪,史蒂夫没有说谎,他应该已经走过激光围栏了……他抬起头,看见食腐鸟在天上盘旋,冰雪和寒冷合谋完成了森林的一场谋杀,在他身边,一只动物被啃咬得只露出骨架里空空如也的腹腔。

不、他明明还没有走出多远,那也不是会在有人迹的地方出没的动物。巴基疑惑地蹙起了眉心,当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山崖下的时候,雪已经在他全身积了薄薄的一层了。

针口的疼痛开始蔓延到整个脊柱和后脑,后来又扩散到手臂和全身。冬兵觉得骨骼像是断裂成了一节节的碎片,疼痛远远盖过了寒冷,但是某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也感觉不到。

碎雪落在他的脸上,巴基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点被稀释了的、鲜血的铁锈味。

右手的关节在发痛,他想摸一摸,但是又抬不起另一只手。冬兵侧过头去看,他的金属臂被埋在雪地里,他都找不着它了。真是见鬼。

他放弃了,觉得好累。像是打了一场持续几年的战争,他觉得又冷、又饿,疲惫得恨不得永远睡过去。

 

“Bucky!”

 

有人扑到了他身上,带着温暖又柔软的味道。他被粗暴地弄醒了,不悦地撇了撇嘴。那人拂掉了他身上的积雪,用力之大,简直按碎了他的内脏。

 

他捧着他的脸,用颤抖的双手把他的头发捋开,温热的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唤他:“巴基,巴基,巴基……”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求你,求求你,巴基,醒过来。”

 

冬兵睁开眼。他知道他是谁。史蒂夫·罗杰斯,他最近一次任务的目标,桥上的那个人,卑劣的好心者(还是伪君子?他骗了他),他可真暖和。

 

“你来这儿干嘛?”他迷糊地看着他,像从前那样,蹙紧了眉心,用虚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让我别跟着你,我怎么能不跟着你?”史蒂夫紧紧抱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互相看照着,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巴基迷茫地望着天,眼睛里没有焦距。很久之后,他才喃喃地开口。

 

“史蒂维,”他叹了口气,“今年……冬天可真冷。”

 

“我抓住你了,巴基。”史蒂夫抓着他的手,把脸埋在里面。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没事了。我抓住你了。”

 

*

 

史蒂夫把身上的外套脱给了冬兵,半扶半抱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巴基懵了一会儿,接着动了动手指,顺从地扣住了史蒂夫的一边肩,那只机械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

 

“我带你回去,”史蒂夫低声地说,“你四天没吃过东西了。”

 

冬兵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微微起伏着胸膛,回头去看自己躺过的地方。那里凹陷下去,压成一个小雪洼。方才他在那儿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鸟儿、骨架、云杉和雪松树。巴基疑惑地抬起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高处火车驶过的声音。

 

史蒂夫托着他的腰,感觉到冬兵蹒跚的脚步停住了:“巴基,你还好么?”

 

那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但他还是听到了。冬兵醒了过来——他被唤醒了。

 

仿生臂被重新激活,他终于感知到了他的左手。冬兵从意识的混沌中挣扎出来,接着很快发现有人在他身边,离他太近,远远超过了安全距离。

 

他的应对机制是下意识的:冬兵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罗杰斯按在了雪地里。自然手拎着他的衣领,机械手捏成拳头,威胁地对着他的脸。

 

史蒂夫被冻得不轻。出门时匆忙套上的大衣现在掉在雪地上,他只穿了一件棉衫。

 

冬兵攥着那件薄薄的棉衫。他愤怒、不可置信地低吼:“你们做了什么!”

 

怒火充满了他的胸腔,点燃烧尽了那里仅存的一点空气。事实上,冬兵从不曾这样激烈地感觉到情绪的存在。以前他对那些关于喜怒的、复杂的概念非常淡薄,而现在恐惧和愤怒却像洪水一样涌上他的脑叶。

 

冬兵接着意识到这种情绪的来源:刚才的幻觉、罗杰斯的背叛、他被再一次改造的可能。

 

——史蒂夫欺骗了他。他们也要控制他,给他伪造记忆,在他身上做新的实验。

 

史蒂夫的脸呈现出不自然的、冻伤的紫红色。他握住了冬兵的右手手臂,但并没用力,他的声音平静而稳定,缓解了冬兵的一部分情绪:“不,巴基。你应该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冬兵威胁地收紧了一点手臂,他能清楚看到史蒂夫蓝得温柔的眼睛。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他听到了巴基拳头骨骼的咯咯声。

 

史蒂夫抿紧了嘴角,那是个颇似他少年时候的表情。冬兵发现,这是第一次罗杰斯在他面前没有妥协、没有软化,而是选择了和他硬碰硬。史蒂夫倔强地说:“如果你不说出来,我永远也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我猜不到的,巴基,我猜不出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痛苦、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孤零零地——老天——突然倒在雪地上!”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放缓了语气,闭上眼睛,哑声说:“巴基,只要你告诉我,求你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我发誓。”

 

史蒂夫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的、再一次问他。

 

“你想起了什么?”

 

冬兵看着他,深蓝的眼睛濡湿了。他们像两头雄狮一样对峙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巴基咬牙、颤抖,捏紧拳头、又松开:“我想起——改造、任务、冷冻、手术台、九头蛇、针管、冷冻、杀人……”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速说过这么多话,“我以为,我躺在……雪地里,找不到胳膊,有鸟、火车……那不是真的。”

 

巴基从无穷无尽的噩梦里回过神:“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冬兵按住他的手早已放松了。但史蒂夫仍然觉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点点剥夺了肺里的空气。他艰难地说:“我没有骗你。”

 

“那就是真相,Bucky。”

 

“是我失而复得的代价。”

 

*

 

史蒂夫解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梳理发生的所有事,没有隐瞒任何一个细节。

 

“你从火车上掉下去了。”

 

从这里开始,直到托尼如何摧毁他的控制芯片结束。史蒂夫重复又苍白地向巴基保证他可以相信他,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故事过于漫长,更多的是为了让冬兵保持醒着——他的身体糟到了极点,史蒂夫时不时回过头看,巴基抵在他后颈的脸颊就像雪一样冰。

 

他们回到了安全屋。

 

那张床让他不适,冬兵坚持坐在客厅的老座位上。史蒂夫妥协了,但不由分说地把两张毛毯都罩在他身上,并把炉火生得更旺了一点。然后蹲在他面前,试图搓暖他冻得紫青的手。巴基冷漠地看着他做这些。

 

忽然他冷不丁地、笃定地说:“你们需要利用我对付九头蛇。”

 

史蒂夫整个人都僵住了,钉在那儿,像被他戳了一刀。

 

冬兵严厉地看着他。史蒂夫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回意识。“不。”他像是吸入了什么有害的气体,“我需要你离开这些。”

 

“不可能。”冬兵立刻否决了。

 

“我需要你重新把自己捡起来。”他说,“捧住它们,保护好它。我需要你把它拼好,再一次搭建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巴基。”

 

冬兵皱着眉头,像是完全无法理解。

 

“我太贪心了。”史蒂夫苦笑着说,“我还希望你能许我帮个忙呢。”

  ↓   ↓   ↓

16-20

评论(14)
热度(281)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夜雪衔枚

©夜雪衔枚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