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无冬之夜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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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告诉我,在纽约发生了什么。”审讯员直视着他的眼睛,和蔼地、诱哄地,“这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因为你是在为人类的事业而奉献。”

冬兵的表情出现松动。他像是无法呼吸一样地张开嘴,无措地看着他,汪洋一般的眼睛湿润着。他的额角整个肿起一块,火辣辣地疼着。冬日战士焦急地舔了舔嘴唇,非常用力地思考。

但最终,他还是说:“我不知道。”

那声音颤抖得几近扭曲。审讯员回过头,瞪视研究者:“这就是你们的心理干预?”

他们已经动用了全部手段。暴力、威胁、诱哄、密令、控制芯片、心理暗示,没有哪种办法能撬开冬兵的嘴。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也不记得脱离掌控后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克格勃为了追回资产,在美国境内惹起了一系列的麻烦,包括暴露了多个卧底特工的身份。

“图谱正常,心理干预有效。资产没有说谎,他确实不知道。”研究员冷冰冰的回答,“那段记忆消失了,是洗脑的后遗症。如果你不择手段,想冒更大的风险,就用那个人的照片刺激他。”

“什么,瑞秋?”审讯员冷笑着张开手臂,“他已经跑回布鲁克林了,你现在让我用那个人再推他一把?”

布鲁克林。谁是‘那个人’?

“没用了,什么都问不出。”审讯员凶恶地横了冬兵一眼,“让他再来过。卡波夫将军的命令,现在除了看着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瑞秋挑起眉毛,用笔在书写板上敲了敲:“不行,完全可以用控制芯片抹掉这段记忆。我的汇报上个月已经交上去了,洗脑接近阈值,如果你们着急想要一个脑软化的死人,我就不反对。”

“没得商量。”审讯员回过头看着冬兵,没人在乎冬兵是否听得见,“跟那个人有关,哪怕是推断有关的记忆,都得被彻底洗掉。”

他看上去冷静了下来:“别的问题可以维护。特殊事件会让资产整个崩溃的,到时又得重头再来一遍。那不是你这种新来的文职见识过的场景,相信我,没人愿意再来一遍。”

瑞秋被说服了,她收起嘲讽的表情,在笔记上潦草地写了几行。

——进一步建议,代号冬兵不应再在美国境内执行任务。

“给他准备。”审讯员直接告诉助手。

冬兵咬着下唇,两个人上前把他的肩按倒在实验椅上。瑞秋走上前,拿着橡胶口塞,手指轻轻捏住他的咬肌。冬兵不知所措地张开嘴,直到齿印完全贴合,才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开始挣扎,但又畏缩地攥紧扶手。瑞秋拉下电击弧,跟助手交流了几句最后的确定。

 

*

 

即使是在战场上,史蒂夫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嘶吼。

 

那其间的绝望足以击碎任何一个人,像是活生生被肢解、撕裂、掏出内脏。冬兵整个人蜷缩成颤抖的一团,尖叫最后变成了呜咽,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喉间溢出无法结束的哭号。

 

“巴基!巴基?”史蒂夫差点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从床头跳起来,靠近冬兵却又不敢碰他,只能无措地不停叫着他的名字。

 

巴基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史蒂夫试着按住了他攥紧床单的手,另一只手凑近冬兵的肩头:“醒醒,巴克,你怎么了?”

 

几乎是他的指腹触到那只金属胳膊的刹那,冬兵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完全失去理智,毫无防备的史蒂夫根本没办法架住那只有着巨力的手臂的一拳。

 

贾维斯立刻激活了警报。至少在那个瞬间,史蒂夫什么也看不见。

 

盛怒的冬兵把他拖到面前,嘶哑地吼道:“谁是那个人?”

 

“谁?”史蒂夫意识涣散,他有点听不懂这些词,只是喃喃地重复。

 

粘稠的血顺着罗杰斯的额头淌下来。冬兵愣住了,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完全清醒过来。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地认识到那是一场梦。巴基慌乱地缩回手,背脊紧绷得仿佛要不战即逃,但又不敢不扶住史蒂夫。

 

好在罗杰斯很快恢复意识,抬手捂住了伤口。

 

“贾维斯,取消警报。”他倒吸着冷气,“我们很好。”

 

带有威胁意味的警报声消失了,史蒂夫感觉到巴基僵硬的肢体软化了一点。他抓住他的手臂,像是要分给他一点安全感似的:“我们很好,对吗?”

 

冬兵恐慌地看着他,发出比平时更用力的元音:“我……”

 

“没关系。”史蒂夫安慰道,“天哪,但这下真的超级疼。”

 

在巴基露出更悲惨的表情之前,史蒂夫急忙地用袖子擦掉了可能挂在脸上的血迹:“嘿,好了好了,你明知道我有多抗打的。”

 

冬兵抿着嘴唇,他忍不住不去舔舐下唇上的焦皮。

 

“怎么了,巴基?”史蒂夫叹了口气,“手术结束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好。……除了你的头发,我得说,他们确实是不得已的。”

 

巴基迟钝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微眯着,胸膛仍在上下起伏。

 

“你做梦了,是吗?”史蒂夫问,“梦到什么?”

 

“审讯。”冬兵确定地回答,“审讯。”

 

史蒂夫皱紧了眉头,他没再问下去,维持着跪在床上的姿势给了巴基一个拥抱。也许冬兵会凶狠地推开他,但史蒂夫真的没法去忽视心脏的抽痛。他用右手轻轻把巴基的头按到自己的肩窝里,小心地避开可能引起术口疼痛的地方:“不会再发生了,巴基。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保证。”

 

 

 

Chapter 12

 

呆米又多了一顶耻辱帽。

 

TRAITOR——写得超级大。冬兵把帽子拈起来转了一圈才看到完整的单词,而且发现因为惊叹号太长,有至少一半的愤怒都被糊在了接缝里。

 

冬兵把托尼的控诉扣回呆米脑袋上,告诉它:“他说你是叛徒。”

 

——那是显而易见的。它确实在巴恩斯的房间里浪费了过多的时间,而托尼现在又正忙着研究义肢和芯片,实验室里很缺人手。呆米非常、非常难过。好在冬兵很快安慰它:“这不对。”他沉吟着伸出手,“他不能这样。”

 

巴基用肉体的那只手摸了摸呆米的旋转轴,并且回忆罗杰斯的方式,努力让那更像一个安抚。敲门声同时吓到了他们两个。冬兵猝然把手缩回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他僵硬地坐着,不答声也不移动,等着来者自己推开房门。

 

巴基知道那是布鲁斯·班纳。因为史蒂夫·罗杰斯有很久没露过面了,从手术完成的第一天,那个近距离接触的结束后开始。

 

布鲁斯把指关节抵在门上,还保留着敲门的手势:“早上好,巴恩斯。……我是来问问,今天去静修室怎么样?”

 

冬兵在两天前结束了对自己的搜索。

 

一个被大多数情报机关定性为虚构的杀手不会有太多踪迹可循,贾维斯通过十七号案件分析、比对和假设后整理出的材料也十分有限;巴基·巴恩斯的一生过于短暂,而且作为美国队长的副手就意味着大多数的传记、资料片和旧报纸其实都是无效的虚假宣传。更何况他又对这所有的一切保持着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矛盾的半信半疑的态度。事实上,冬兵没有多少需要真实消化的东西,他所做的大多数工作其实是他最不擅长的那一部分:思考。

 

所以他停止了继续探寻,而开始考虑别的,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有点反常。冬兵甚至感到班纳在为此而担心,他开始找各种各样的由头让巴基“别在那儿干坐着发呆”——身体训练、帮实验室测试新枪支、跟他一起(或者看他)练瑜伽之类的。

 

冬兵越来越能分辨出班纳对他的友善了——他想帮忙。冬兵不想对自己的行为和心理做解释,但他愿意接受布鲁斯的好意。

 

“好。”他告诉博士,然后站起了身。

 

*

 

布鲁斯头一次发现,在光线不明亮的时候,冬兵的眼睛是灰蓝色。而且在消瘦的时候,眼眶更深、眼睛也显得愈大,尽管大多数时候里面都空空落落,让人搞不清他在想什么,或是有没有在想什么。但其实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在看你的话,你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

 

他对布鲁斯的膈肌呼吸术完全不感兴趣,但却没有拒绝他的柔术课。冬兵盘膝坐着,背脊微弓。他戴着针织帽,穿得非常随意,至少从表面看上去,并不危险。事实上,从手术后的表现上看,冬兵温顺得让人意外。

 

也许这就是他原先的性格,属于巴恩斯中士的那一部分。他已经开始放下戒备了,这是个好的开头……

 

“监禁。”冬兵忽然说,他抬起眼睛,很自然地问道,“这是监禁吗?”

 

他认真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等一个是与否的回答。布鲁斯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他松开盘膝的姿势,向冬兵靠近了一点:“巴恩斯,你说什么?”

 

“我想离开。”巴基皱了皱眉。班纳这才意识到冬兵根本没有听他所说的关于巴西的趣闻,他一直在思考和谋划另一件事,而他们对此都毫无准备。

 

他有点慌乱地说:“去哪儿?不,我是说,这不是监禁,绝对不是。你是自由人,没有人会阻止你去任何地方。但起码等到你完全恢复吧?呃——或者至少等到史蒂夫回来。”

 

“Steve。”这个发音对他来说还不够熟悉。冬兵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往左右看了看,”Where’s Steve?”

 

班纳松了一口气。

 

“他有任务。”他解释道,“有些任务是必须由史蒂夫完成的。神盾局现在崩盘了,但有些事他不得不做。美国队长是国家的象征,不像我、不像托尼、娜塔莎、克林特,他的行动,嗯,更具有政治意义。”

 

冬兵把目光转向了他,像是在等待更多的。他对罗杰斯的好奇像是由来已久、又像是来得太晚了。

 

“说实话。没跟史蒂夫相识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像个符号、偶像、爱国宣言。但其实……怎么说呢,我给所有成员都做过心理工作……”

 

巴基攒起了眉心,像是没听见班纳关于“可我真不是这方面的医生、我是说,其实我研究核子物理”的嘟囔。

 

“我知道史蒂夫作为普通人的挣扎,甚至他在冰壳下都做过什么梦。”布鲁斯诚恳地看着他,“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无坚不摧。队长已经失去太多了,你是唯一的失而复得。”

 

他希望这些话能触动点什么。现在冬兵显然更适合留在大厦,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班纳甚至有点担心他会主动去找九头蛇,不管目的是什么——归队还是报复。

 

但冬兵似乎对这些无动于衷。他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但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我不会刻意隐蔽,不要追踪我。”

 

“我有要去的地方。”他说。

 

*

 

“我看了报告。古城行动之后,九头蛇销声匿迹。资产保持静态,没有任何资金交易,也许是异人族的事吸引了太多注意,或者是内部兼并。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些……总之,巴恩斯,保护好自己,行吗?跟我联系。史蒂夫说过你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了这个,但我希望他是对的。”班纳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帮忙一起整理了冬兵的物资,叮嘱他并且送他离开了大楼。

 

冬兵坐在广场的花坛边。他在拆那台移动电话。

 

季节快要接近春天了,即使是这样他也穿得太过鼓囊。裹在棉衣里的机械臂又有些回圜不过来,他得很小心地掰开后盖,才不会因为毁掉整个机子而让班纳感到太难过。

 

——尽管拆掉定位模块也一定很糟。

 

巴基把原样装回的手机丢进包里。衣物、钱钞、补给品、枪和战斗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他还带了他的玻璃杯,里面塞着早晨咬过一半的三明治。冬兵看了一眼在面前越落越多的鸽子,决定在可能的特工赶到之前离开广场。他站起来,引起一片扑簌簌的拍打翅膀声。

 

他背着包经过,广场外的路口处有个书报亭。

 

女星吸毒曝光、总统国会演讲、恐怖组织袭击中东小国,集会连续爆炸……巴基扫视了一圈铅字,思考罗杰斯和他的任务会不会出现在报头上。

 

人们需不需要为超级英雄特别立法?他甚至没找到托尼·斯塔克的大幅照片,而只看到了这个。冬兵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后面跟着一大篇分析文章,波多马克河、资料外泄、神盾……和人民感觉不安全。

 

“我要一份。”他对老板说。那个明显在柜台后藏着一个啤酒肚的男人抬头瞥了一眼巴基拿在手里的头版,撇了撇嘴。

 

“去他妈的媒体新政策,对吧老兄?我有两个月没见过钢铁侠和美国队长的小道消息了,他们就知道说这些有的没的。漫画都不好进货了,真是干。”

 

冬兵把报纸叠起来放进包里:“也许吧。”他谨慎地答道。

 

“我不关心他们干过什么,政府又不比他们干净。起码复仇者们还更酷。”老板嘟嘟囔囔地把零钞放到柜台上。冬兵挑了挑眉毛,拿走找回的零钱,沉默着离开了。

 

他走出广场,开始给自己列举最好先去落脚的地方:九头蛇的安全屋、廉租房、那家汽车旅馆。也许后者是个好主意,他应该锻炼自己回忆些什么,就从地点开始。

 

虽然他有很多事要做,但时间绝对来得及。

 

*

 

对方位的辨识不是简单的肌肉记忆,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只待过很短时间的落脚点对冬兵来说是个难题,孤身从纽约到华盛顿也一样不简单,但最后他还是找到了。

 

在推开门走进门厅的时候,巴基甚至发现自己还对前台的那个姑娘有点隐约的印象。

 

对方显然也没忘掉他。埃米抬起头,立刻眯起眼睛:“是你?”

 

她捻了捻自己绿色的头发,用画着烟熏妆的眼睛快活地看着他:“吉米,是吗?别以为你剃了头发我就认不出你,小甜心。”

 

埃米上下打量冬兵,像是被他的针织帽逗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你欠着最后一天的房钱、电脑桌的损坏维修费——”她看着冬兵放在前台上用手套裹住的手掌,冲他眨了眨眼,“胳膊还是这么辣。”

 

他不记得这个。冬兵有点措手不及地看着她:“抱歉。”

 

“没什么……你好像变了挺多。”她点了点钱,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给他,“住几天?还给你老房间怎么样?”

 

“谢谢。”巴基接过,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变了?”

 

“噢,你看上去很好,铁胳膊先生。”埃米开玩笑地说,她掏出一片口香糖,“不过没有以前酷了。这样也挺好,你知道,我们刚换完新桌子。”

 

埃米看见疑惑一点点地爬到她的顾客的脸上。他慢吞吞地从桌上拿走钥匙,朝着走廊走过去,背影高大。他穿得整洁、保暖,态度友好,没有受伤带血,身上也有充足的现金。说真的,她没搞懂他为什么回来。埃米吹了个软绵绵的泡泡。以前吉米像个潜逃的杀人犯,但现在,他看上去像是该住在像模像样酒店里的那类人了。

 

*

 

「冬兵的第一通联系电话」

 

“……”

 

“喂,巴恩斯?”班纳掩住了话筒,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也许是斯塔克。

 

冬兵把包里的东西在床上摊开,他打算出门,包里只准备放些武器。他捡起那张报纸,抖开的哗啦啦声传进听筒里:“我找到了落脚点,这里很安全。”

 

“太好了。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跟我联系,能跟我说说你有什么计划吗?”

 

冬兵有点厌恶移动电话这玩意儿,他没法用表情回答问题,沉默也会变成诡异的滋滋电流声,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开口说点什么:“我拆了定位模块。”

 

电话那边传来托尼的抱怨声和笑声。布鲁斯跟他说:“好吧。现在的手机多少都有这个……你的落脚点怎么样?有麻烦或者需要帮助就找我们。”

 

“还行。”冬兵含糊地回答,“我要挂了。”

 

他有必须在追踪时间结束前切断通话的习惯。好在班纳很轻松地回答他:“那保持联系。巴恩斯。明天给我来个电话?”

 

“明天。”冬兵挂断,拽着保鲜袋从杯子里拉出了那半块三明治。他把报纸铺在腿上,读完这篇报道。

 

也许他会去波多马克河的码头看看。

 

*

 

报纸在冬兵的手上变成了一小片。

 

他顺着边线小心地把关于美国队长的那部分撕了下来。报道很长,他虽然能记住大部分内容,但对理解文字之下具体的内容一筹莫展。他们给罗杰斯配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图,使得冬兵的撕片变得极不规整,他踌躇了许久,才想到如何处置这东西——他把它报纸卷了起来,塞进空出来的玻璃杯里。

 

“波多马克河。”冬兵小声地提醒自己,匆匆把杯子和衣物、补给一起裹在被子里面,抄起他的包。他有很多事等着训练,“说话”也是其中之一。冬兵通过观察史蒂夫和班纳的失望程度确定自己的训练内容。他不能总是那么沉默,不回应谈话、长久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尽管他觉得那是适宜的——他们会非常担心。

 

他不希望那样。

 

冬兵当然也知道提出离开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在某一种程度上,让他的负罪感更加加重了。是的,他已经快被折磨疯了,每一份新的材料、每一个名单上的新条目、每一个捕风捉影的新闻记录、录像镜头、现场摄影,都像一丝苦涩辛辣的空气梗在他的喉头,让他无法呼吸。

 

但冬兵不能不去面对。

 

他失去过,所以知道这些能找回的“记忆”的价值。他不能自抑地将那些资料翻看过一遍又一遍,包括克格勃、或者说九头蛇的克格勃对他的改造计划。那些都是曾被剥夺过的东西,即使仅仅只是“知情”,对他来说都意义重大。

 

但他依然陷入巨大的矛盾。那些读进肚子里的文字和影像并不会变成“他自己”,冬兵试图不把这一切剥裂开,然而始终感到自我的迷失。在这方面谁都帮不上忙:资料只是告诉他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的历史;史蒂夫只会不停地想让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托尼安慰他不是一座孤岛;就连布鲁斯都会告诉他,巴恩斯中士是个很好的人。但那并没有用,唯一能把他拖离沼泽的,只有他自己。

 

也许这对史蒂夫来说太残忍了,冬兵想。他是那么想帮忙。

 

可罗杰斯也不完整。如果他们聊起“巴基”,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七十年前的人,他当然会看着他,但同样也会戴上有色滤镜。冬兵是不可能从那个镜片里找到自己的,而他也不忍心戳破那层薄薄的想象。巴基想起玻璃杯里映出来的、有些扭曲的那张照片,穿着红、白、蓝三色制服的罗杰斯,想起班纳告诉他的话,他是个符号、偶像、爱国宣言。这样的史蒂夫在冰层下沉睡了七十年,那么他做的究竟是美国的、还是史蒂夫·罗杰斯一个人的梦呢?

 

我该把中士还给他,冬兵又想。但即使从血肉里撕出一片,分裂出那个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人,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了。

 

这让他紧紧地抿住了唇。

 

*

 

他把第一个目的地定在记忆断片的地方。波多马克河的码头。在那个断点之前,冬兵的记忆是他在任务目标的身上连开了三枪。

 

三个月前这里坠毁了整架母舰,产生的爆炸波及了很大一片水域,但现在平静的河面上游船穿梭如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冬兵从小路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浅滩。人迹相对较少的地方,石子在鞋底下硌着他的脚。他把战斗服留在了复仇者大厦,这时却有点想念战地靴了。冬兵在河水漫过脚尖,湿透了鞋面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

 

完成?他问控制芯片。但不再有回答了。

 

冬兵过了很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抬起手臂,把指尖从针织帽下探进去,摸到光秃秃的头皮。他能通过后脑感受到自己食指上的扳机茧,同时又通过食指感受到头皮上的缝合线。这感觉怪怪的。

 

他迟缓地揉了揉后脑,最后在水边坐了下来。余晖映在河水上,波光粼粼的样子很美。

 

他把盾捞出来了么?冬兵胡思乱想到。当然。他在安全屋的时候就看到那面星盾倚在餐桌边上了。不,更早一点他甚至被它击昏过。

 

冬兵盯着河水,冰凉的水流涨潮一样一荡一漾地舔舐着他的鞋尖,湿漉漉的感觉很快传到了脚趾上。他愣了一下,然后着魔似的把脚伸进去更多,最后整个人走进了水里。

 

*

 

「冬兵的第二通联系电话」

 

“喂?”布鲁斯对托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柔了声音,“巴恩斯,晚上好。”

 

“我在落脚点,很安全。”冬兵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线路的关系,他的声音鼻音很重。

 

超级战士们通常对大部分疾病免疫,所以班纳很自然地没有多想:“别暴露你自己。”他顿了顿,“史蒂夫今天跟我联系了,我还没告诉他你离开大楼的事。”

 

“告诉他。”冬兵很快回答。

 

“好吧。”布鲁斯试着引导他,“我该怎么说?”

 

这让冬兵很是为难了一会儿。“我……我会回来。”他最终说,“很快。”

 

冬兵在布鲁斯真正发现哪儿不对之前切断了线。他把手机扔进包里,和全部补给一起堆在床头。埃米给他的感冒和退烧药整整齐齐地码在旁边,甚至没有拆开。冬兵的床铺像是一座堡垒。

 

他把手掌抵在肋骨下方的地方,字面意义上地蜷缩成了一团。

 

*

 

“早啊,吉米。”埃米趴在柜台上玩手机,头也不抬一下地逮住了往外走的冬兵,“今天去哪儿。便利店、磁带店、旧车场?”

 

冬兵不得不在她面前停住。他依然戴着那顶毛线帽,遮住头上还很短的头发,而且因为几天前生了病,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不少衣服,看起来像个萎顿的流浪汉。埃米总觉得詹姆斯大概是有那种能够迅速把自己弄成一团糟的天赋,就像学龄前的小孩那样。

 

自从上次送药给他时看到电脑上的监控录像后,埃米就分享了詹姆斯的计划。她自认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足够热心,帮得上忙,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几个街区内的全部地点,而且从不对他的古怪行为大惊小怪。

 

“去画展。”冬兵靠着柜台,给一个浑身刺青的大块头让了让道。

 

“画展有什么好看的。”埃米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跟斯塔克大楼里的那些人不太一样,从不把冬兵当做危险品、即使是在知道他失忆的事之后,“回来的时候帮我从莱利店里带瓶柚子水——他有没有想起之前的事儿?”

 

巴基摇摇头:“还没。”

 

“那你多去几次,混个眼熟,也许他就想起来了。”埃米涂着亮片的指甲在鬓角划了一下,自己笑了起来,“很容易的啦,你这么特别。”

 

他不知道原来人们会这么简单地想起一些事情。他同样试过,但收效甚微。冬兵没有再说话,转身推开污渍斑斑的玻璃门,发现今天天气不错。

 

几分钟后门再次打开。他重新站到柜台前,从双肩包里翻出一卷钞票。

 

“怎么,吉姆?”埃米依然没抬眼。

 

“结掉房钱,连着之前的。”他说,“我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埃米吃惊地抬起头,她摘下耳机,冬兵发现她在看一个血糊糊的电视剧。埃米紧紧地皱着眉头:“搞什么,哪儿?你不回来了?”

 

冬兵愣了愣,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如果想搞清一切,九头蛇的据点非去不可。关于被回收前的事,他已经知道的够多了,有一次走下史密森尼馆前的台阶时,冬兵甚至鬼使神差地转到了那条仍被封锁的巷子里去。他花了很多天的时间准备,现在没理由放弃这事儿。

 

埃米仰到椅背上,环臂审视了他一会。最后她收下了那些钱,并从里面抽出一张零钞递给他。

 

“柚子水。算我请你的。”

 

冬兵很郑重地接过那张纸票:“谢谢。”

 

*

 

“别看我,史蒂夫。这事儿本来很好解决。”

 

他们聚在斯塔克的工作室里开会。托尼拉开电焊镜,抓了一把小糖豆:“我提过很多次,给他装个定位芯片。是你们太瞻前顾后,太照顾他的感情,正直到傻帽。”

 

“我们不能这么对他。”

 

斯塔克恨不得再把墨镜扣回去:“拜托,队长,你自己手上就有。距肘四公分,寇森亲手帮你植进去的。”他摊开手,振振有词地说,“那根本不痛不痒。”

 

“巴恩斯的经历很特殊。跟我们不一样,他不该被监管,队长说得对。”布鲁斯捏了捏眉心,“排查做的怎么样?至少先确定他是不是还在纽约。”

 

“祈祷那些监控镜头没刺激到这个鬼魂杀手的自尊心吧。”托尼耸肩,扫出数据给他们看,暴露面不到百分之四十、无法比对的人脸数据堆了几百页,逐个分析的话还要花上两三天,“或者等离家出走的小孩自己想起来,给家里来个电话。”

 

“找到他。”史蒂夫像是累了,他坐在材料箱上,脸埋在手心里,“拜托了。……对不起,托尼,我想我最好还是回房间呆会儿。”

 

“他刚跟我说了拜托吗?”直到房门在罗杰斯背后自动关上,托尼才透出一口气,“嗯?贾维斯,你录下来没有?”

 

“队长对每个人都会说请,Sir。我建议播放您自己的音轨以达到预期的嘲讽效果。”

 

“不可能,我从来不说这字。”

 

“所以我才录下来。”

 

“我做错什么了?”托尼瞪着眼看布鲁斯,“通过芯片定位跟通过比对监控摄像定位,区别很大吗?我是说,他俩到底咋回事?”

 

班纳捏着一小块填充塑料,用指甲戳开一道一道缝隙。这说明他很焦虑,斯塔克怕的就是这个,万一布鲁斯为此自责、情绪波动的话——他的大楼可经不住两个超级英雄同时发疯。

 

但最后,博士只是摘下眼镜,揉了揉脸:“没什么,他们只是……太小心,太害怕伤害到对方——他们只是分别太久了。”

 

*

 

「冬兵的第三通联系电话」

 

史蒂夫打开所有的电话录音。

 

“我猜猜,你在落脚点,很安全,而且仍然不打算解释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好了,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电话录音由A.I.做过处理与降噪,因此虽然斯塔克没在话筒前,他的声音也很清晰。巴基的呼吸声则更明显——他无措地窒住一会儿,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嘿,”布鲁斯的声音插进来,“别理他。”史蒂夫听出他离开实验室的脚步声,“没关系,我明白你在做什么(事实上,没人知道冬兵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虽然他一直保持联系,但他们猜测了很多,情势都不大妙)——那么,你怎么样?”

 

“很好。”冬兵低声回答,他听上去一点也不想维持对话。

 

“我跟队长谈过了,他很担心,但我向他保证你不会做危险的事。希望你不会。”

 

“谢谢。”

 

布鲁斯开始尝试跟他聊一些普通的话题:“佩珀小姐今天来了。你应该见她一面,她做的小馅饼非常好吃。”

 

「语音信箱」

 

“嘿,巴恩斯。昨天我们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但我想你大概忘了这事儿。呃,总之,让我知道你还好。”

 

「冬兵的第四通联系电话」

 

“抱歉。”

 

他们都知道,冬兵能够先开口、并且说出这句话有多不容易。班纳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又说道:“手机没有电。”巴基的语气有点困惑,“埃米把它修好了。”

 

冬兵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这部分是其中之一:他能破解几乎所有的电脑文件,但不知道什么是扫雷游戏;认识人体全部的致命点,但不能告诉医生自己痛在那儿;能改装大部分电子产品,却不晓得它们需要充电。

 

“没关系,我们只是有点担心过头。”布鲁斯笑了笑,“我能问问吗,谁是埃米?”

 

“一个姑娘。”冬兵含含糊糊地回答,“她帮我的忙。”

 

“是吗,她人真好。你们认识?”

 

巴基想了会儿:“之前认识。”他补充道,“她不是九头蛇的人。你们不能调查平民。”

 

“当然不会。我有把充电器放在你包里,现在你知道怎么用了?”

 

「短信信箱」

 

我不能接

 

你在哪

 

建筑里

 

;-)  嘿 别这样嘛 我是斯塔克

巴恩斯?

中士 拜托 是布鲁斯让我联系你的 他今天忙别的去了

 

博物馆要我关闭铃声

怎么关闭铃声

 

「冬兵的第五通联系电话」

 

“晚上好,巴恩斯。”前几天班纳博士在给史蒂夫带回来的47号物品做计算,他把手机交给托尼,但明显被搞砸了。

 

冬兵平静地在电话那头说:“我很好。”

 

“告诉你件事,史蒂夫回来了,现在正开着会。”布鲁斯轻松地说,“我可以把电话拿给他,想聊聊吗?”

 

“不。”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喉咙似的,生硬地答道。

 

“好吧,没关系。”班纳宽容地说,“我们知道你会很快回来的。你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在收尾。”

 

“恭喜,这意味着你快回来了吗,像我理解的这样?”

 

他听见冬兵的呼吸声——他咬着牙、双唇紧抿、两眼圆睁时、那样的呼吸声。班纳也听出来了,他尽量柔和、纵容地说了句“好吧,那晚安”,但巴基的情绪并没有得到缓和。

 

“也许吧。”

 

这个干涩、紧巴巴的单词是冬兵愿意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

 

史蒂夫划开触显,关闭录音,让自己陷进软椅里。冬兵向来掐着挂断的时间。第二天他没再打电话来,之后的近一周也完全没有。不管巴基到底在做什么,他的收尾工作看起来像是遇到了麻烦,布鲁斯试着给他留了几条语音,史蒂夫也发过去几条属着S.R.的短信,但都没收到任何回复。

 

屏幕忽然点亮,贾维斯发来一组经纬度。

 

房间的通话系统被激活了:“Cap,是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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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衔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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