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Knock Knock(一发完)

打嘎猴……

背书背得睡不着,想起合志稿解禁……嗯,准确来说是芽冬。

——

是冬兵先注意到那个孩子的。他的个头很矮,有张愁眉苦脸的苍白面孔。一个口音浓重的中年人把身体从柜台中探出来,用当地话呵斥让他别挡在门口。集市上的小骚乱刚刚出现就被吞入嘈杂之中,小孩一脸迷茫地倒退,冬兵看见他缩进自动贩售机和楼梯之间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缝隙,就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他的视线,用一双藏在金发底下的蓝眼睛望过来。

 

冬兵还没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他收回余光,弯下腰,在摊子上挑选那些个头很大但滋味不怎么样的土豆。他跟小贩短暂地交谈,接着看他撑开袋子,把一把豌豆当做找回的几毛零钱丢进去。

 

冬兵用右手捏起一颗卷心菜,趁着小贩从铁杆上扯下新的塑料袋时侧过脸又瞥了一眼商店。孩子还在那儿,畏缩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布加勒斯特的集市熙熙攘攘,这道视线执拗得不仅突兀而且不怀好意。冬兵是个逃亡者,说不定还是个通缉犯,一个小孩的窥视足够让他草木皆兵几分钟。他用拇指扫出一卷零钞当中的一张,小贩把袋子递过来,这次里面塞了一撮香料。

 

他接过这个塑料袋的时候小孩站了起来。冬兵迅速地查看四周,为确认批发市场里没有便衣警察、九头蛇突击队、复仇者或者随便什么带着笼子的人。那孩子穿过马路,险些被一辆载着大捆玉米的车掀翻在地。他被吓得脸色发青,冬兵也同样眉头紧锁,他很快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市刚落脚不到两个月,再往北上就是乌克兰。苏联。

 

冬兵拎起袋子往回走。他走得很快,不管那孩子追上来要干什么。说实在的,现在冬兵不想管任何闲事,他能在布加勒斯特租到一间像样的房子就全靠房东的漠不关心。有些地方很难找到屋子住,当然冬兵知道他总有一天得走,他把必需品装进几个背包,把背包藏在地板下面。

 

他听见小孩的脚步声在身后追,那是不太合脚的皮鞋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比正常情况下的响亮一些。他还应该注意到孩子穿着改小的成人衣服,不管怎么裁剪,肩膀和腋下总会不合适。那套衬衫和背带短裤很老气,大概是父亲、更像是祖父的旧衣服。但这些对于冬兵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只知道小孩的喘息声太夸张了,像是漏气的风箱,如果他不放慢脚步或者干脆停下来,会被自己的呼吸弄得背过气去。

 

冬兵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通红的脸。

 

这应该是个警告,但在孩子的眼里变成了鼓励。他张着浅蓝色的眼睛,直直看着冬兵手上的软塑料袋、他的夹克衫和棒球帽。冬兵半长的头发被压在帽檐下,在逃亡过程中他自己修剪过一次,准确来说是割过,发梢整齐,他显然不擅长这个。罗马尼亚很热,在它们再一次长长之前,冬兵没办法把头发扎起来,所以他应该不会再管它们了。

 

“走开。”冬兵简短粗鲁地说。他压低声音,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具有足够的威慑力。很少有孩子会想到要来找他的不痛快。他们在楼下玩球奔跑时不小心撞到过他的手臂,从那之后房东的女儿见到他总要抱着猫咪咕哝一句“石头”。其他人也一样避开他。冬兵看起来有点邋遢、阴郁,可能还有点杀气腾腾。他很少跟人说话,甚至很少出门,袋子里装着的这些东西足够他对付过接下来的三四天,不用和任何一个人照上面。

 

冬兵转过身继续走下去。身后短促的呼吸声收敛了,但脚步声仍然不依不饶地响着。

 

冬兵决定随他去。这是个乞丐、走丢的孩子、街头的小混混——不太像小混混,至少皱着的眉头不像,小混混总是吊儿郎当的,虽然他的确有点鼻青脸肿——总之冬兵不管这些,如果他的脸和衣服都挺干净,那就代表着他起码有个家能回去。

 

小孩沉默地跟着,渐渐落在后面。冬兵不再注意他,走了几分钟,转进一幢下半部分的脚手架还没有拆完的公寓楼。他在上到七楼时听见了皮鞋踢到铁门坎的声音,那扇门尽管刚装上去,但已经像是锈了一百年了。那孩子一定跑了几步,他的呼吸声大到能把门上褐红色的铁锈全部震下来。

 

冬兵从楼梯中间看到他在撑着膝盖喘气。但空气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这里只有大麻、发霉、垃圾、油漆和刺鼻香水的味道。冬兵从来不知道他身边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他在那些人搬进来的第一天确定他们没有危险,从此以后就再无交集。他只知道他们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和这栋公寓一样糟。

 

越往上的房间租金越低。这栋楼起码有三十层,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电梯井,冬兵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听不到那个尾随者的声音。他掏出钥匙开门,把塑料袋放在进门以后的床垫上。里面的土豆滚出来,陷进缺了几根弹簧的凹陷里。冬兵开始脱手套,费力地把指头从手套里面拽出来。他一直想用更好的换掉这双,但大多数又软又薄的皮手套都塞不进他的左手手指。

 

屋子小极了。两个月的时间,冬兵全用来填满这个地方。他给所有门窗贴上报纸、安好窗帘,还想办法搞来了桌子、冰箱和一个用燃气罐的单眼灶台。好像之前住在这里的房客都不需要进食,房东把钥匙交给他时,里头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垫,流理台上的水槽里堆满了被灰尘和油渍同时覆盖的玻璃杯,橱柜打开后全是蚀坏的包装纸和烟叶的碎屑。

 

冬兵捡起滚在床上的土豆和另一袋东西,把它们扔到干净的水槽里。他从裤子的捆带上解下小刀,叼住它,开始放水洗卷心菜、胡萝卜和洋葱。然后把手在衣角揩干,用匕首削皮切块。这算他最擅长的部分。他还能做到的就是把所有东西、连同小贩附送的豌豆和香料一起扔进锅里,放上水,接着煮很久。

 

水在锅里沸腾了。冬兵把门拉开,那个金发的追随者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缩成很小一团。

 

他不能从外面捡东西回来。冬兵在回收站捡到过一只懒人沙发,他拎着它上楼,底座上朽掉的洞一路掉塑料泡沫的碎粒,最后只剩一层布拖在后面。冬兵捡回来的东西大多都是这种下场,它们没什么实际的作用,还要他一层一层地下去打扫,泡沫粒被风吹的整栋楼都是,房东女儿的猫身上全黏着这些东西,花猫变成了白猫。

 

那小孩扭过身子。冬兵居高临下地看见他鼻梁上有片浅褐色的雀斑,“小雀斑”的脸颊有种病殃殃的绯红色,是由于皮肤太薄和充血造成的。他勇敢地盯着冬兵,嘴唇动了动,但是没说出什么。冬兵站在那里忍受了几秒钟,又回到土豆煮菜煮胡萝卜煮洋葱旁边。

 

“我能进来吗?”小孩从没有关上的门缝里出声,他屈起手指,犹豫地敲了敲门,“求您?”

 

冬兵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说话而且一脸迷茫了——他讲英语。小孩从门缝里挤进来,在他的视线中局促地站在门口:“我叫史蒂夫。”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用重音强调了“史蒂夫”这个字。

 

“你要什么?”冬兵问。

 

这简短但清楚的询问一下点亮了史蒂夫的眼睛,“我不要什么、先生,”他慌张地、但是惊喜地急声说,下一个句子往往吞掉前面的句尾,“我迷路了,我是说、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得去找我朋友。我们一起从围墙上面跳下来,那本来是瓷器店后面的围墙,但是我不太会跳——在太高的地方我头晕。我摔了一跤,然后、我不认识这里,也听不懂人们说话。我得去找我朋友,他比我先下来,但我在那里呆了一整天了、”

 

“你父母呢?”

 

史蒂夫仓仓促促的解释被噎了一下:“我妈在医院,先生。”他犹豫了几秒钟,像是在思索父亲的事,“她今晚不回家。”

 

冬兵不置可否地找出一柄勺子搅了搅锅里的东西。上次他没有这么做的时候,菜全糊在锅底弄不出来。史蒂夫热切地望着他,好像他是什么看起来就会带迷路小孩回家的大好人。冬兵在意识到史蒂夫不会再开口后抬起眼睛,勉为其难地皱了皱眉。“你妈的电话是多少?”

 

“我家没有电话……先生。”史蒂夫说,“医院不会装这个。”

 

很好。他也没有。包括给这个小孩让他去楼下打公共电话的零钱,已经全都丢进锅里煮成烂作一团的东西了。

 

“你住哪儿?”

 

“布鲁克林。”史蒂夫说了一个相当具体的地址,冬兵本指望他报出酒店或者公寓或者哪怕是那个医院的名字。

 

他问完三个问题,觉得自己尽到了捡东西的责任。但冬兵拿这个孩子没辙了,他既不可能把他送到警察手上去,也不可能把他送到大洋彼岸的布鲁克林。他甚至不太能给他盛一点汤喝,因为橱柜里只有一只碗。

 

“这是布加勒斯特。”冬兵轻声说。他很久没有用英语说过话,发音还带一点卷舌。史蒂夫茫然地听着,似乎没有懂。也许他是才搬来这里的,而那个带着病秧子爬墙上树的罗马尼亚小混蛋在他摔昏后就因为怕被责备开溜了。

 

冬兵在不断沸腾的锅里放了盐,和他在超市买到的能让所有食物变成同一种味道的调料。史蒂夫站在床垫边,直到这时才感到自己不受排斥,他环顾四周,脸被透过报纸照射进来的夕阳染成暗橘红色。冬兵的安全屋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包括餐桌前。便宜出售的旧椅子都是四只一起的,他用不了那么多,冬兵宁愿用这笔钱买一整个沙发,虽然还没有合适到能塞进这个小公寓或者不会漏泡沫塑料的好沙发被他看见。

 

他用唯一的那只碗装了看起来像是煮熟的汤,端起锅坐到床垫上。史蒂夫一直等到冬兵说“去吃”时才跑到流理台前,他拿碗的时候有点困难,不过冬兵确信他应该比看上去的年纪要稍微大一点,也许不超过十二岁——其实他对小孩的年龄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史蒂夫应该到了被喂饱之后丢出去就能找到回家之路的年纪。这个有点哮喘的小男孩爬了二十多层的高楼,得到一份乱七八糟的炖菜,这就够了,还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史蒂夫对碗里的食物没有什么意见。正如他说的,这个孩子大概饿了一天。他很快咽下了那些被切成块的东西,把碗推到桌子上。冬兵咀嚼着一块没有熟透的胡萝卜,发现史蒂夫很期待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安排。这种无所从来的依赖感让冬兵感觉莫名其妙,说到底,史蒂夫在市场里偏偏跟上他就是一种天大的霉运。

 

“你可以回去了。”冬兵说。

 

史蒂夫的脸色变得有点恐惧,而且焦急。冬兵想了想,又说:“或者去找菲利斯太太,让她领你去警局。她会说英语。”菲利斯太太是这里的房东,她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会说某种意义上相当功利的俄语、英语、法语还有一点点中文。但她脾气不好,让史蒂夫现在去找她只会碰一鼻子灰,冬兵补充道,“明天再去。”

 

他站起身,把餐桌上的碗放进锅里,一起扔进水槽。史蒂夫很感激地望着他,不一会儿过后小脸上又浮起一丝忧虑,大概是对他消失的朋友。

 

平常这个时间冬兵该去完成今天的任务,他从简单的做起,通过外界信息对应回忆,而不是光靠自己傻想。在华盛顿他曾经试图那么做,差点把自己弄疯了。但报纸收在柜子里面,和枪支补给摞在一起,在孩子面前摆弄武器很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冬兵踌躇了几秒钟,只好去水槽前摆弄洗碗棉和洗洁剂。

 

整间屋子就这么大。史蒂夫大概习惯了冬兵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处事方式,他偷偷看了一会儿冬兵的侧脸,站在窗户边,拉开窗帘露出一点点缝隙:“您长得有点像我朋友的父亲。”

 

冬兵爱搭不理。史蒂夫就在他身后,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朋友。他比史蒂夫大一岁,非常健康——活泼得有点过了头,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是迁就史蒂夫玩一些非常女孩子气的游戏。但他们也出去冒险,爬围墙是史蒂夫提出来的,所以即使挨骂,也不能全怪到他的朋友身上。冬兵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想那个小混球现在早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晚间电视。

 

冬兵和史蒂夫没有电视可看。史蒂夫念叨他的朋友,从他们用光了钱坐冷藏车回家,讲到桥头的那家热狗确实好吃得不得了。冬兵耐下性子告诉他明天去找菲利斯太太时该怎么做,甚至教了他几句也许用得上的罗马尼亚语。冬兵觉得他有可能就是拿金发蓝眼的人没辙,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好在这个史蒂夫不太一样,让人更能容忍一点。

 

他盯着冬兵湿淋淋的左手,好一会儿,忽然问他痛不痛。

 

冬兵重新戴回手套,坐在放报纸和武器的柜子上。史蒂夫蜷缩在床垫的一个角睡着了,最多占去一个沙发垫的大小。安全屋里闯入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过,开始冬兵以为自己会守一整夜,直到把他送走,但孩子的呼吸很轻,毛茸茸的,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靠在墙上,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意识。

 

冬兵醒过来的时候,史蒂夫盘腿坐在餐桌的旁边。窗帘被他拉开一点,底下的报纸揭了一个小角,月光就从这点缝隙里照进来,洒在笔记本上。

 

“我吵醒你了?”史蒂夫合上本子,“对不起。我睡不着,想找本书看。以前我跟巴基也做剪报,不过我们不太剪新闻,都是剪故事……”

 

“谁?”冬兵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笔记本,放到更高的冰箱上。他犹豫地看了一眼窗户,伸出手把报纸抚平,那一缕小小的光变暗了。

 

“我朋友。”史蒂夫爬回到床垫上,“但他会把剪报搞得乱七八糟的。你跟他真像,为什么你们都不好好用胶水呢?”他重新在角落上蜷成一团,小声抱怨:“这里好黑。”

 

冬兵站在床垫前,像黑暗中的一座塔。过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坐在那个角落边上。这像个梦境,冬兵在意识渐渐沉没之前,感觉史蒂夫伸出指头,攥住了他的左手。

 

他想,他不该从外面捡东西回来。冬兵从公寓楼外面的垃圾桶里捡过一只野猫,饿得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能叫。他把它从黏糊糊的破烂中间捡出来,喂它煮烂的麦片,在装报纸的纸箱里垫毛巾,第二天猫就不见了。冬兵捡回来的东西大多都是这种下场,它们只会给人添麻烦,还要他一层一层地下楼询问,得到的大多是白眼、咒骂和醉醺醺的嚷嚷。房东太太极不耐烦地一口否认,她从没见过来敲门的白人小孩。

 

*

 

集市对面的那家商店很小。冬兵从货架上拿了一根能量棒,他不是很能尝出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巧克力、粟米裹在一起,花生的或者榛果的有什么区别。但前面那个母亲怀里的孩子一直盯着它,大声地撒娇,直到买下一根才肯罢休,让冬兵感觉也许它会被小孩喜欢,起码比煮成一团糟的炖菜好得多。

 

不知为什么。他只是总觉得那个金发的小个子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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